在我童年的时候,村子里很穷。举一个例子,人们形容幸福美好的生活,用的词是有油有盐。
那时祖母尚在,掌管着家里的开支。祖父除了种地,没有什么手艺。父亲还年轻,靠做家具挣钱。忙上三四天,能挣几十快钱。祖母把他挣的钱存着,一分不动。家里的日常开销全靠她喂养的几只鸡。每次听到母鸡下蛋时的叫声,祖母总是吩咐我或者自己赶快走过去,把鸡蛋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棉花的柳条筐里。她很少去集市上卖鸡蛋,更习惯于在每个月空闲的时候,提着积攒的鸡蛋,去一趟村口的小商店,换回一包火柴、几斤盐或者点灯用的洋油。食用油从来不到商店去买。每年秋天播种的时候,家里总是会在地头留上一小块,撒上油菜籽,来年春天就会开出金灿灿的油菜花,花落去之后,便是一排排羊角形状的细长的豆荚。夏季收完麦子之后,在种上大片玉米的同时,也会种上一小片黄豆。这些油菜籽和黄豆晒干之后,通过一番工序,就变成了食用油,成为一日三餐的调味品。
村里人很少去集市上买菜。每家都有一小片自留地,我们叫它菜地。我家的菜地大概宽四五米,长三四十米。如果在上面种上白菜、萝卜、豆角、辣椒、韭菜、茄子之类的,一家人一年也吃不完。于是便抽出半截改种了庄稼。余下的菜地,不到一分大,也足以供一家人从春吃到秋了。秋天,天变凉的时候,祖母和母亲会在霜降之前,把新结出来的、正在成长的、和已经长成的蔬菜收回家里储藏起来。萝卜、豆角、辣椒之类的用清水洗净,放进两个陶瓷的大坛子里,再放上大粒的食盐,做成满满的咸菜。或者埋进土里保鲜。或者在阳光下晾干,做成干菜。这些被保存下来的蔬菜可以一直吃到来年春末,接上新一茬蔬菜的长成。
人很穷,几乎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打着补丁。贫和富的区别,就是衣服上补丁的多少。粮食的产量也很低,一亩小麦大概能有四五百斤的收成。这是我上小学时候的产量,在此之前也许更少。经常还没到春节,家里的麦子已经只剩下一两袋了。因为要留着招待客人,就开始吃玉米面,或者大豆和玉米混杂着磨出来的面,也就是粗面。粗面现在成了稀罕物,但当时感觉就像吃糠一样,下咽的时候磨得嗓子很不舒服。看到祖母在厨房里蒸馒头,我总是要跑过去看用的是白面还是粗面。当然十次之中有八九次都是失望。我甚至还为了吃上白面和家长做过绝食斗争,不过最后还是在饥饿和巴掌之下做了投降派。
很少有人出门做生意,也没有出门打工的。家里稍微富裕一点的,多是因为会点儿手艺,可以做些家具、藤筐、簸箕、笤帚之类的到集市上去卖。小的时候我跟着祖父去赶集,集市上十有八九的摊位都是卖的这些东西,以及一些日常用的铁器瓷器。在集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会有几家卖包子烧饼卤肉之类小吃的摊子,还有两三家卖布匹的。没有卖成品服装的摊位,都是自己选了布料,送到裁缝那里裁制成各种款式的衣服。另外便是两三个推着小车买儿童玩具的老头,他们在集市口把车停下来,摇着拨浪鼓吸引路过的孩子。在这些小车的旁边,会有唱大鼓,坠子的民间艺人,或者唱戏的,周围往往围了厚厚几层观众。那时没有电视机,有个收音机便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了。村委会里的喇叭架在大树上,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播放一些戏曲或者转播一些广播节目。这时就会有老人选个安静点的地方,蹲在地上抽着烟眯着眼细心倾听。
村里的房子都是土房子。泥和麦秆混合在一起打浆,然后一层一层的垒上去,就成了土墙。然后上大梁,架椽子,最上面一层一层铺上麦秆,就成了屋顶。再装上门窗,就成了居住的房屋。这种房屋的样子很像茅草房,但用的是精选的麦秆。住上几年一般不会漏雨,而且冬暖夏凉。当然,害怕大风,大风一吹,会掀去一块,要冒雨上去遮挡,然后等雨停了再修补。
男女婚嫁,不必新房,不必楼房,只要有足够的房间可住,家里的耕地土壤肥沃,男的不好吃懒做,女方就会同意。如果另外垒上一座土房子,就更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如果家里有一头牛,几只羊,就相当于现在的小康了,更不必愁娶媳妇的事。如果家里盖上了砖房,那简直就是现在的城市里的别墅了,不知道会得到附近多少媒婆的青睐。
在收种结束之后,会有很多空闲时间。妇女们会互相串门,聚在一起,一边纳着鞋底做着家务一边聊天,男人们会边做着手工活儿,边和来串门的邻居闲扯,偶尔也会摆出两碟咸菜,一壶二锅头边喝边聊。人们似乎个个手巧,男人会做出各种玩具逗孩子玩,女人们深通厨艺,寻常菜蔬也能做得美味可口、胜似佳肴。穷成了习惯,因此也就很少去想如何挣钱,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妻贤子孝,而非锦衣玉食、富贵逼人。
多年之后,当我在课本上读到“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时,不由地想起这段经历,觉得在那种环境下,做个颜回似乎也不难。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得生活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