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进入卫生间,关上门,看向挂在墙上的镜子,发现镜中的自己看上去事业有成,生活优越,而其实自己一事无成,收入少得可怜。镜子中的自己和他心中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生活中他感觉自己狼狈地像一条落水狗,但是镜子中的自己却自在悠闲,甚至还有些风度翩翩。每次面对镜子他就陷入困惑,他不确定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镜中的那个人更像对自己的一种讽刺。当然有时候也是一种安慰,当他感到自己无比狼狈的时候,就去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狼狈,镜中的那个人重新给了他信心。但是那是一个曾经熟悉而如今完全陌生的人。如果在以前他看到他,会认为那就是自己,现在更多的时候,他有些困惑,这是我吗?每次面对镜子他都会这样问。冷静的时候,他当然知道那就是他自己,但是多数时候,他感觉他更像自己的一个分身,他仿佛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近些年所经历的仿佛他都没有经历过,而更早时间的的经历又似乎完全是重合的。他更像从前的那个自己,只是看上去比他老了一些,看上去身材胖了一些。或者说是一个从前的自己住进了现在的身体内,然后在镜子里投射出了这幅景象?如果是这样,那么站在镜前的自己,是属于哪个时间的呢?当他的目光从镜子上拿开,他可以得到确信无疑的答案,此刻眼前的自己显然就是现在的自己。而当他看向镜子,镜子里出现的显然又和现在的自己无法吻合。所以每次面对镜子的时候,他都会陷入一种混乱。但是有些时候,他又不得不去面对它,向镜中的那个人寻求帮助和安慰。然后他才可以重拾信心,推开门走出去,去面对正在发生的事情。
当他走出去的时候,他不知道出现在别人视野中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子。是自己心中认为的样子,还是和他不同的镜中的那个人。但是这种纠结只是在瞬间一闪而过,由于忙着应对接踵而来的事物,让他很快将其抛诸脑后。只有忙完了的时候,他才会重新想起这个问题。后来为了确认这一点,他就在自己感觉惊慌失措的时候,掏出手机,假装在浏览网页或查看信息。而实际上他并没有打开手机,而是从手机的玻璃屏幕上反射出来的镜面上观察自己。那是一面方便的可以随身携带而又不会招人非议的的镜子,更好的是当他去照镜子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察觉。唯一的缺点是它不够清晰,不像一个真的镜子一样可以清晰地看清里面的内容。有时候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在认为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他会偷偷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瞅一眼出现在屏幕上的自己,好像在给自己拍一张自拍照。他意外地发现,屏幕上的自己和心中感知到的自己所处的境遇是基本一致的,只是看上去比心中的那个自己的还要狼狈,外貌也更加的丑陋,精神更加萎靡不振,甚至比自己心中的样子要显得衰老一些。他囊括了他所经历的一切,甚至比他还要多出许多。他很想在一个人的时候,打开手机问问他,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呀?但是他找不到这个机会,当他独处的时候,手机中的样子也变了,他变得更接近镜中的样子,不过没有镜中的那个那么让他满意。他感觉他更像是在心中的自己和镜中的那个人之间提取的一个中间值。至于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他无从得知,也没有精力去管,更多的时候,他低着头我行我素,无暇去留意别人目光对自己的评价。他只感到心力交瘁。
虽然他还不到四十岁,完全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理自己所遇到的一切,但是事情却往往不是那么顺利,他感觉一切都正在慢慢变得艰难,面对许多事情的时候,不再那么有把握。他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都很难听到反响。他想起以前,那时候就像面对着墙壁挥舞着乒乓球拍,把球拍过去,然后球就会自己弹过来。那是一种迅速的充满力量的回应。但是现在他很难在自己的周围再找到这面墙,至少到目前还没有找到。相反,无论走到哪里,去做些什么,他都感觉自己被一圈海绵包围着,无论投掷过去的是什么,都很难看到或者听到回响。甚至连球落地的反弹也很难看到,地面上仿佛也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海绵。他又感觉自己像住进了一个盒子里,只有上面开着口,但是他又积蓄不到足够的力量从那里爬出去或者跳出去。总有一些突然而来的事情消耗他的力量。一睁开眼睛,甚至还没从床上下来,它们就接踵而来,连绵不绝。他甚至怀疑在他睡觉的时候,它们就围在他的床边,在那里等了他一宿,一看到他睁开眼睛,就爬了上来。有时候在他睡着的时候也不得安稳,它们会钻进他的梦里,变着花样给他制造一些麻烦,让他提心吊胆,辗转反侧,在半睡半醒中就不由自主地去开始筹划如何去处理它们。
如果说不断的处理各种事务是被迫的,是基于一种生存的强烈本能(尽管他感觉它似乎并不够强烈,而这也许恰恰是他无法快速把他们打扫干净的一个主因),那么他对逃离的渴望也有着同样的力度。他很想有一天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眼前没有任何事情在等着他处理,他甚至会发现自己不需要吃饭和上厕所(它们也占据了他不少时间)。而床和被子是现成的,他们还能用很久,短期内不要换新的,所以他并不认为睡觉是他需要处理的一项事务。当然他也偶尔会面对瞌睡的困扰。有时候事情还没处理完,或者又有新的事情处理的时候,他会突然看到倦意袭来,瞬间没了力气和精神,这让他不得不把它们放到另一个时间,或者带着倦意继续处理。但是那样速度和效率都会大打折扣,缓慢而低效的行动会增加新的困扰,像一个无法摆脱的麻烦一样缠住他,仿佛走在一块海绵上,一切都那么吃力而缓慢。所以更多的时候,如果事情不是那么紧急,休息也不会招致其他人的愤怒,他会选择立刻去睡上一会儿。当然,除非在夜晚,在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他做出这种选择的机会是很少的。更多的时候,他为了避免瞌睡给自己带来新的麻烦,而努力去抵制它,无视它。
睡眠可以让他在一段时间内逃离,不再用去面对周围的事物,除了偶尔出现的梦境给他造成困扰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扰到他。而且相对于明目张胆的离开,睡眠具有隐蔽性。一旦闭上眼睛,大脑失去意识,逃离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在一种众人感到合理的情况下进行,达到一种几乎接近完美的效果。不会招致非议、指责、质疑、抱怨,更不会捅出大的乱子,搞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躺在那里的身体,轻微的鼾声,和漆黑的夜色都会给他做一场完美的掩护。而且在睡着的时候,他不会再去看镜子,再去看手机屏幕,它们都消失了,他不用再去比较自己和他们的异同,因为他心中的那个自己也消失了。
除此之外,他再也无法作出其他的逃离行动。当然这种说法也不够准确,在醒着的时候,他也会有短暂的逃离,比如找个地方自己呆上几分钟,或者就坐在那里,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眼前的什么事情也不去处理,那些事物也不会走过来拉着他让他去处理。但是时间不宜太久,否则就会因为不合理而产生新的麻烦。那些麻烦会和等着他去处理的一堆事物摞在一起,等在那里,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一样围着他,催促着他去解决。为了不招致这些麻烦的产生,他必须短时间内从逃离中回来,去解决某些问题,以显示自己并没有抽身走开的打算,而是一直在处理问题的状态中。这种逃离虽然短暂,却不是可有可无,它们是他在忙碌中的喘息之地,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去继续下面的事情,而不至于因为过于厌倦或者疲惫而失去耐心或者行动能力,与周围的事物发生冲突,或者丢开它们。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种短暂逃离的身份显得有些可疑,它们算不算真正的逃离呢?从那一瞬间看显然是的,从更长的时间,比如只是长到一天的时间来看,它们似乎又算不上逃离,而是变成了他处理事物的一种手段和策略。可以说白天的时候,他从未成功逃离,偶尔的走神或者独处,也是在处理出现的新的问题,他需要处理的事物不仅包括具体的清晰可见的那些物件,还包括情绪、心理、关系、言语、脸色、手势、姿态等等。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身体状态,偶尔的心理波动,以及情绪起伏,比如厌倦、或者疲惫。
只有睡眠毋庸置疑,无论从一天或者一生的长度来看,它都几乎占据着三分之一的时间,是一个完全无法否认的事实。睡眠既逃离,他目前能唯一确定无疑的逃离。一旦结束睡眠,他也就结束了逃离,回到真实的世界中。醒来后,他就要开始忙碌。一边着手解决身边的问题,一边观察着正在产生的新的事物,一边猜测着即将有什么要发生,一边思考着如何在那些不好的结果未发生之前,去着手干预。还要想着去做些什么才能催生出一些好的事物,或者在将来好的事物出现时,应该采取哪些行动才能锦上添花。好的事物越来越难遇到,以前还会偶尔出现带来些惊喜,最近是越来越少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怀疑是自己行动不力所导致的,他努力改变自己,尝试了一段,效果微不足道,甚至不足以让他产生继续做下去的动力,看不到希望,于是放弃了。他开始整天埋首处理身边那些琐碎的事物,去解决一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烦恼,又从自己娴熟的处理技巧和一些小的惊喜中获得一些小小的满足。那些事物足以占据他整个白天的时间,让他无暇他顾,甚至让他产生了充实的错觉。但是随后又明白过来,这些行为什么都没有改变,对他走出困境起不到半点儿作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又懊恼又无力。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又走进去,把自己关在里面,他看到镜中的那个人好像状态也不是太好,有些烦躁不安。他看向他的时候,他也看向了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镜中的那个人仿佛忘记了烦恼,脸色舒展开来,平静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和神色让他得到了安慰,几乎在同时,他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这种平静就像处理一些事物时所遇到的一些小惊喜一样,给他带来了一瞬间的安慰。但是同样的,他很快就发现这只是一种自我麻醉,于是马上失去了再看他一眼的兴趣。他离开镜子,合上马桶盖坐在上面点起一支烟,面对着墙壁抽起来。墙壁上的瓷砖是深色的,一点他的影子都没有。
2019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