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5年，那天我正在家里蒙头大睡，隔壁的王华来找我。他在窗外喊：
“牛猛，牛猛！”
当时我正美滋滋的在梦中跟邻村的刘芳约会呢！
我正在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被他这一喊，一下子全泡汤了。你可以想到当时我是多么的气愤。我把蒙在头上的被子狠狠地捋下来没好气地吼道：
“喊什么？你娘被人拐走了吗？”
王华嘿嘿的笑道：“昨天说好的事，你忘了？”
我想起了那件事，便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七手八脚的穿衣服：
“几点了几点了？”
我这一慌便失去了长辈的风范，但我管不住自己了。
九点。
王华懒洋洋的回答了一声。
我边穿衣服边有意无意的打量着我的床铺，希望能在那里寻找到刘芳最后的一点影子，但是令我失望的是除了我的身体压出的几片凹陷外，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刚才的那几分沮丧又回到了我脸上。
王华趴在窗台上，上午的阳光穿过他照进室内，在我凌乱的床上投下了一个庞大而乱糟糟的阴影。这让我联想到偷窥者从窗外伸进来的脑袋正俯在床上一丝不苟的检视着我的被单。我感到不太舒服，想王华你这孙子有什么资格来检查我呢？
我看了一眼放在床边的板凳上的那个瓷质的杯子，估量了一下我们之间的距离，伸手可及。王华此刻趴在窗台上毫无防备，如果我现在顺手抄起这个杯子扔出去，十有八九能砸他个正着，砸在他宽阔的前额上，自然最好是嘴上，把他那两颗虎牙全敲下来。然后血便会流顺流而下。这种想法让我获得了一种微醺的感觉。如果这么干就太让人陶醉了，我心里偷偷的想，那样这几个村里就再也没有我的对手了，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刘芳。
没打扰你的好梦吧？
王华趴在窗台上吊儿郎当的对我说，同时咧嘴笑了一下，将两颗虎牙露了出来。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一看到这两颗牙我就感到受不了。
王华他有什么好的呢？不就是牙比别人好看么？村里人偏都说王华长得好看，说他长了两颗虎牙。咱庄上就这一个长虎牙的小伙子！村口的孙老太婆一看到王华便用惋惜的口气对着旁边的人感叹，似乎恨不得自己变年轻了嫁了他似的。王华也是个贱货，见了孙老太婆就对她笑，刚开始我还以为他在打她孙女的主意，后来才发现他对孙梅梅根本没兴趣，他是专门笑给老太婆看的，好让那婆子注意看他的两颗牙，好让她夸他。
嗯？给你说话呢！没听到呀？
村里人都说我傻，这我也忍了，他们懂得什么？我不和他们计较，走着瞧吧！等到我把刘芳娶回来搂进被窝里，他们就知道我是深藏不露，他们就该明白过来我其实是在装傻呢！我比谁都聪明！王华有什么比我强的？他不就是比我多了两颗狗牙吗？有什么？刘芳都跟我睡过了他还不知道呢!哈!
嗯？！你怎么这么磨蹭呢？快点！一会集上就没有人了！
好了！
我推起放在床边的车子开门走出来，这才看清王华原来是骑在车座上跟我说的话。再看看院子里，娘扫过的院子已经被他用车轮子画满了圈圈，一圈又一圈，乱七八糟，像一团蜘蛛网。这狗日的！我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不就是欺负俺家穷吗？俺爹垒不起围墙你们也不能当大马路啊？屙屎拉尿赶集下地都从俺院子里过！这帮狗日的，我恨不得埋个地雷把他们都炸死！
隔壁的老光棍提着一棵白菜赶集回来了，明明前面没两步远就是大路，他偏得绕道院子里来，绕近道。他看到了我，呲着牙不怀好意地对我笑，憨子，又睡到太阳晒着腚了才起来？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哈…..我抄起院里的铁锨冲他奔过去，问他你说谁呢？你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你爹的头才乱得像鸡窝呢！他看见我冲他跑过去，吓得拔腿就跑，可是他老了，他跑不快了。我紧跑几步便堵住了他。他弯着身子贴在王华家的院墙上，边往旁边移边边伸着两只手说我跟你闹着玩的，我跟你闹着玩的！这孩子！好好！我的头像鸡窝，我的头像鸡窝！我看到他脸上可怜巴巴的，嘴唇有些发抖了，心里不由的高兴了起来。这时王华已抓住了我的锨把，算了算了，闹着玩呢，别来真的！老光棍见王华抓住了我，身子便直了起来，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往旁边一溜，飞快的逃走了。我想追他，但是王华，这个狗日的，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锨把，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些劝我的话，我怎么挣也挣不开，只好眼睁睁的让他跑掉了。
“再走这里过我把你的腿打断喂狗！”
我冲着老光棍的背影吼道。
王华把我拉回去，劝说了我一阵，我便骑上车子和他一起去镇上赶集了。一路上，我都在为刚才的事生气。我想等我赚了钱，一定把院子盖的又高又大又结实，让谁也不能再走俺院子里过，我还要喂上两只大狼狗，谁敢往院子里伸一伸头，我就放狗咬他！我还要把俺爹盖的那三间破土房全扒了盖成两层的小楼，就像水河镇上盖的一样，让俺全家人都站在楼上，谁想跟俺爹俺娘说话都得昂着脸一脸羡慕，让谁再也不敢不搭理他们。
我一路想着这件事，把刚才想的王华的事全忘了。如果不是在镇上碰到了刘芳，也许那天我要到家才会想起来，但是我们刚到镇上便碰到了她。
我们刚一下车子便看到了刘芳，她正在镇头的小桥头站着呢！她上身穿着一件薄薄的蓝花白底的衫子，下身一条紧身牛仔裤，一头长发披散开来搭在背上，在风中一飘一飘的，上面还别着几个红色的发卡，还专门将两小缕头发捋到胸前用手指绕着。我一看到她这模样便有些失魂落魄了，我想跟她打招呼，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爹教过我，不知道说啥，你一笑别人就高兴了，我就冲着刘芳嘿嘿的笑。她也对我笑了一下，说牛猛来赶集呢？还没等我回答呢就转过去跟王华说话了。我们三个人在集上一直逛到中午，一晌午刘芳跟我说的话不到十句。她一直在跟王华说话，唧唧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还不时的哈哈大笑，惹得旁边的人都看我们。我怀疑他们在说我的坏话，又不好意思问，只能忍着。但是我知道，她和王华那个狗日的好上了。昨天她还给我一个苹果吃呢！这个小婊子！原来我被他们耍了。王华说是一块来镇上玩，原来他是和刘芳约会来了！还让我在旁边看着，真太不是东西了，我还一直认为他是个不错的人呢！
回来时我便在路上把王华给杀了。
那时是秋天，出了镇子便是一望无边的玉米地，是经常出命案的地方。本来我是没办法杀他的，因为我身上没带刀子，他又骑着自行车，路上也没有找到能用的棍。但是他偏偏自己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我们骑到玉米地深处的时候，他的自行车链子突然就掉了。这件事很奇怪，因为那是一辆刚买的新自行车，路也不坏，按说是不会掉链子的，但是链子偏偏就掉了。天意。这是天意。王华，你在阴间也不能怪我，你要怪就怪老天爷吧！谁让你的车子链子居然在玉米地里掉了呢？不然我也杀不了你。王华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装链子，后脑勺正对着我，我便举起我那辆破烂的自行车对着他的后脑勺砸了下去。他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倒在了地上，脑浆和血流了一地。我看到脑浆和血脑袋便懵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杀人了。我七手八脚的把王华和他那辆自行车拖到路边的玉米地里。那是多新的一辆车子啊！太阳一照反出的光刺得我眼睛都疼！我如果有一辆这样的自行车，早就把刘芳娶回家了。但是我没敢要，我知道如果我把这辆车子骑回家，王华他爹和他娘肯定会起疑心的。那一次他们家丢了一只老母鸡，他娘在俺家院子里看到几根鸡毛就对俺家起了疑心，在俺家门前骂骂咧咧的转了三天。那时要不是我还小，我会把他娘也杀了。如果我把这辆车子骑回去，他们肯定会知道王华是我杀的。我不能那么做。我把地上的脑浆和血用土盖上，便骑着车子去附近的水坑里洗了个澡。我把车子和衣服也洗了。太阳毒，风大，衣服一会就干了。我穿上衣服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骑上车子回村了。
在村口我又遇上了那个孙老太婆，她正在门前的树下择豆角。她看了我一眼，我对她笑了一下，谁知她吓了一跳，又低下头摆弄篮子里的豆角去了。这个死婆子！如果我是王华她肯定不会这样。我这样想着，但突然想到王华已经死了，便高兴了起来，便不由得哼起了歌。这是我注意到有一群人从我身边跑过去，急匆匆的样子，仿佛要去看什么热闹。我冲一个从我身边跑过去的小子喊：
“干什么去？你娘死了吗？”
“憨子，你娘才死了呢！快去看看吧！你家的屋着火了！……”
若在平时他敢叫我憨子还骂我娘死了，我准会下车狠狠地揍他一顿，但现在我心里有事，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便骂了句操他娘,便不理他了，只是仍然骑着车子慢慢地往家走。我想他们肯定是诳我的，跑这么快，也许是谁家死人了去看热闹也说不定，他们才没有真话呢！
但是我渐渐地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因为我开始听到一阵阵呼啸声。我昂头一看，村子的上空早已是一片火光了！我大吃一惊，便想他们说的大概是真的，于是就急忙蹬着车子飞快的往家里赶。那可是我们家唯一的房子，烧了俺娘咋给我做饭？夜里我睡哪儿呢？果然到家一看，爹盖的那三间土墙屋已经是一片火海了！一阵阵椽子爆裂的噼啪声正从火海里传出来，瓦片被烧得像燕子一样在空中乱飞！爹和一些男人正提着水桶往火堆上泼水，娘呢？她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没有哭，也没有去救火。我知道这是谁干的！一定是老光棍的干儿子！我刚才骂了老光棍，肯定是他让他干儿子放了这把火！这个狗杂种！我抄起地上的铁锨，在漫天的火光中向老光棍的家里奔去。
——约2007年初稿